【西风专栏】一人一狗的生活——写在奥克兰封城的日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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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89

过去的2019年,是忙碌的一年,从年头到年尾,都在为公司的生存而奔波。随着春节临近,一切工作都按下了暂停键。像往年一样,早早的就定下了往返机票,于春节前夕,抵达奥克兰与女儿一家团聚。刚到奥克兰机场,见到来接机亲人们,我便欣喜地告诉她们:“今年不是特别的忙,这个春节可以在奥克兰呆上40多天,这是个期待已久的长假期,很多年都没能拥有这么多的时间与家人团聚了,非常值得高兴!”

为迎接中国新年,奥克兰的西人超市为生活在新西兰的华人做足了功课,收罗了大量中国的食品、中国的调料。琳琅满目的货架上,比过去商场里的中国商品丰富多了。货架上也一反常态,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印着中文的海报:“迎接中国新年,特大优惠”。

乘着中国春节的购物高潮期打折促销,商场的优惠活动让我们在挑选年货时,收获了满满的意外惊喜,因此而多采购了不少年货。尤其是中国调料和副食品,挑选了满满的一大购物车。家里喜欢吃的面粉也有打折,平日里20公斤一包的面粉,价格是25.99纽币,中国新年优惠价19.99纽币。除了圣诞节,这种面粉是很难遇到打折的,我们采购了好几包打折面粉,打折米。真没想到,由于这次意外的充足采购,为自己避免了一次随后发生在奥克兰超市的华人族群抢购风潮。

当时只是很感慨,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,穿梭于两个截然不同的节日氛围里。刚在中国,见人们群情激愤地抵制西方圣诞节。转过身,又见西方人喜气洋洋地祝福中国新年。别说强烈的情志活动易导致人七情内伤,仅从经商赚钱的角度来说,和气生财的中国传统思维,在西方人这里,倒还运用得更加娴熟。其实,国家之间的政治对抗,鼓动民间民众同仇敌忾进行经济抵制,受到惩罚的最终结果,并不一定是对方的政府,而是商人。就拿新西兰来说,肉类,水果类农产品,并不是政府的产业,买与不买,受到影响的是这个行业的生意人。其中,做这些生意的公司,谁知道有多少是中国人自己的呢?

过完年,院子里的葡萄开始慢慢成熟了。今年比去年高产,一棵藤上结有上百串吧,一颗颗通红透亮。随之而来,中国武汉疫情的信息也扑面而来。由于有17年前,萨斯病毒传播期间在广东的经历,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会像国内政府说的“没有明显人传人的迹象“那么简单,对国内亲人的担忧开始在心头时隐时现。那一年,板蓝根在广东有钱难买,一瓶醋在小卖部曾经被卖到几百块钱,广州火车站乘车逃离的人群,人山人海。我经历过千辛万苦拥挤在列车上,颠簸回家的畏途。不过还算幸运,仅差一天就会被强制隔离了。心里一直盘算着,2月中从奥克兰返航的飞机要不要改期。还在犹豫中,等来了飞机停航的消息。

廉价航空机票不知能不能退,退票的电话也没有打通。管他的,作废算了,安安心心留下来等待疫情过去再说。国内媒体安抚民众说,疫情将在3、4月份,天气转暖以后自动消失,如同当年萨斯病毒一样,它怕热!我们且将信将疑,初步打算将回程日期定在4月,最迟5月。

眼看着中国疫情一天天走出国门,走向世界,遍及各大洲,既不可防,也不可控,走进新西兰是迟早的事情。未来会遭遇什么情况,一无所知,只有以不变应万变了,走一步看一步。

先把院子里的菜地翻整好,让夏末的阳光好好晒几天。再开出一片草地来,扩大种植规模,为即将到来的疫情,做点食物储备,争取尽量少去公共场所。
这里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庭院,老外一般喜欢种花,华人喜欢种菜。2月正是蔬菜种植换季的时候,育上一批适合秋季生长的菜苗种进地里。

新西兰这个地方对植物生长来说,是片得天独厚的沃土,阳光充足,雨水充沛。据说今年的这个夏季,奥克兰正恰逢大旱,但是住在市区,几乎感觉不出大旱的样子,还是一如既往的那样,青青的草地蓝蓝的天。种在地里的蔬菜,以看得见的速度,茁壮生长。

疫情的阴影越来越重,第一例从伊朗回来的病例得到确诊的消息刚一公布,当天晚上便在奥克兰华人群体中掀起了一波抢购生活物资的风潮。进入3月,更有风声鹤唳的紧张气氛,人们对群体聚集显得谨慎,朋友之间的见面几乎都自动终止了。就连往常热闹非凡的农场节,也显得十分冷清,我们在场中转了两圈,竟没有发现一张华人面孔。

终于,孙儿的学校提前两周放假了。女儿怕我们寂寞,从朋友处借来一条苏格兰边境牧羊犬陪我们。随着政府的防疫节奏紧锣密鼓地展开,封国停航、停工停课、封城,马不停蹄地接踵而至,让人猝不及防。小狗也被封城滞留在了家中,和我一样,成了家中的滞留客。

从3月20号夜间开始封城,政府宣布为期四周的四级防疫警戒。除了几间供应食品的超市照常开门营业之外,所有的门店全部关张。即使去超市购物,一家人也只能去一个代表。超市门口有员工控制把关,严格执行一进一出的政策,保持商场内顾客的流量。家人代表们都得在超市门口排长队等候,并与他人保持两米开外的社交距离才算合规。

新西兰本来就地广人稀,家家户户还被栅栏隔离着,在家里平时就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耳鸣声。封城以后,四周更是安静得出奇。去超市购物这个在平日里根本不在意的差事,一下子成了我们家的美差,个个都争着想去。抬眼望去,一排排琳琅满目的大货架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,摸一摸都能生出心满意足的愉快感。虽然偌大的商场里,个个人都悄声无息地保持着静默状态,但这里也是整个城市中,唯一能够感受得到人气的地方。后来,有些超市规定了购物的时限,恐怕正是由于有太多的人,忘情地流连于花花绿绿的商品世界而忽略了时间,忘却了特殊时刻等候在门外的他人,才规定了逛商场的时限吧。

封城以后,除了能去超市购物之外,也不是完全不能出门,在住家附近散步、遛狗也是可以的。

封城中的所有日子里,每天上午,带着小狗出门去小区旁边的公园里溜达,成为一人一狗生活中的日常。小区附近所有的山坡溪流,丛林小径,都被我们踏遍了。眼见着层林由绿变红,眼见着林中落叶满地黄。

小狗在草地旁的一户人家结识了一个朋友,是它的苏格兰老乡。每天散步从它家院旁经过时,都要站在铁栅栏外大声呼唤它的朋友,直到那条苏格兰牧羊犬出现在铁栅栏边。隔着栅栏,它们碰碰鼻子,碰碰头,然后欢快地沿着栅栏来回奔跑。我们的小狗刚四个月大,浑身正充满活力。栅栏里面的是一条老狗,一会儿就跑不动了,站在树荫下,用眼光注视着小狗奔跑。小狗做着各种跳跃的动作,像是在鼓励老狗和它一起跑动。老狗不为所动伫立在原地,眼神里流出的却是满满的愉快。

回到家里,小狗除了睡觉,最惦记的就是吃。凡是与吃东西有关的动作,它都十分警觉,生怕错过了吃东西的机会。哪怕吃饱了,还要吃,实在吃不下,过一会儿,等肚子空出一点位置来了再继续吃,直到把能吃到的食物吃干净了才罢休。

也许是滞留在奥克兰的日子,有太多难得的空闲,我有时坐在公园里的花园椅上,一边看小狗在草地上奔跑嬉戏,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。狗生有什么意义呢?吃饱,玩耍,睡觉,再吃,生儿育女,周而复始,狗生的全部意义就是活着,直到老死?

人生的意义又如何呢?终年劳碌奔忙,为养家糊口,为养儿育女,为养老积蓄,为活着努力?人与动物确实有所不同,人要学习文化,人要工作和建设家园,学习文化和建设的目的是什么呢?还是为了活着!活着的方式不同而已。

多年前,在广东佛山的一个货运站里,老板递给我一张名片,姓蚁,名叫蚁义勤。第一次知道中国还有这个姓氏,而且还取了这样一个名字!那人长什么模样早就不记得了,但对这个名字的印象倒是非常的深刻。给孩子起这样名字的父母是怎么想的呢?难道和我一样有同样的感慨?人的一生,尤其是我们中国人的一生,像蚂蚁一样,一代一代,起早贪黑地忙碌。为了生活,为了下一代,付出毕生所有?而后又空空如也?

据说有位意大利人,写了一本关于中国劳工的书。书中讲述中国劳工在海外语言不通,文化融不进当地,饮食习惯也难改变,每天却可以工作十几个小时以上,还不旅游,还不度假。中国人还是不死的,中国人年老体衰,干不动活儿以后,便落叶归根回老家去等死。所以,基本看不见中国人的葬礼。有个老板实在看不下去了,规定他们每天工作时间不能超过十小时。于是,工人们便陆陆续续地卷起行李走掉了。他们说,自己出来工作,就是来赚钱的,每天只工作十小时,其余的时间都浪费掉了。又是旅游、又是度假,就不是过日子的人。在中国民间的词典里,生活生活,生下来就是干活的。

我曾经去过位于南岛的一个著名淘金小镇,距离新西兰的旅游瑰宝之地皇后镇,只有一箭之遥,故名箭镇。那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小镇,规划整齐的街道,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一栋栋,具有维多利亚时代特色的白色木屋。扎扎实实的房屋,精细的做工,精心的设计,无不表露出当年的欧洲人走到此地,就是安了心来居家过日子的。镇上的博物馆,陈列着当年欧洲移民带来的日常生活用品,生产工具以及马车等文物,件件做工精美,一眼便能看出欧洲人对生活品质的精致态度。

回看旁边,同时代的中国劳工聚居区,对比着实鲜明刺眼。这里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,零散分布着一些简陋的房舍。这些狭小幽暗的房舍,早已在岁月的冲刷中破败不堪。稍微结实一点的那座房屋,是一个曾经兼做旅店的小卖部。小卖部的老板是当年唯一一个懂英语的中国人。他在劳工居住区内既做劳工们的小买卖,也兼做劳工们的翻译。帮工人们书写信封,收发邮件,接待新来的工人住宿。一眼望去,整个遗址传递着一条显而易见的信息:这里收藏着一段曾经漂泊的人生。

连中国劳工聚居区内的警察局,也是一间小小的简陋木屋。或许当年的政府心里也很清楚,中国劳工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,然后源源不断地寄回家乡,干不动活儿了便落叶归根返回故里,因而他们打的也是临时的主意。

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,生活态度虽然有了很大改变,但是,勤劳如蚁,为生存,为后代子孙,不惜倾其所有的辛劳人生,仍未有多大改变。透过这次疫情中,大量底层民众,顾不上病毒依然存在的威胁,刚一解封便蜂拥而出,四处寻找工作机会这一现象的背后,就能看出事情的原委,生活的重担如山在肩,漂泊的人生,后浪推前浪般地前赴后继,这就是现实。这里面既有国家经济需要的召唤,也有个人生活的无奈。网上流传着一则笑话:感染病毒,死亡率只有百分之几,没有收入,饿死率百分之百。幽默中透露出的是苦涩的现实。

养家糊口的焦虑,尤其是房贷的压力,巨石般堵在中国人的心中。作为中国式家长,尤其是父亲,责任在肩,重担如山,不得不选择坚强勇敢。无论身居何处,只要还在为生计奔波,还在为房贷焦虑,便生活在社会的底层。

在新西兰生活的女儿女婿,虽然在封城期间,各自得到新西兰政府七千多纽币的生活补贴,比起那些无依无靠,全凭自己一肩扛起生活重担的人踏实很多。但是,这也不是长久之计,对未来的担心,仍然牵挂在心头。世事难料,人生烦心时多,顺心时少。这次疫情,也是一个给人思考的契机,如果人生的目的,仅仅是为了活着,无论以什么方式活着,与动物的生命,又有多大的区别?或许,我们与动物最大的区别,正是在于通过生命的历练,去思考生命的意义。寻找生命真实存在的意义,才是人活着的目的,才不枉生命中遭遇的所有喜怒哀乐,疾病伤痛。只有真正找到生命意义的那一刻,才能走上一条释放生命的光彩之路。

今天是2020年5月14日,经过55天的封城隔离,从即日起,奥克兰防疫警戒从3级下降至2级。虽然警报仍未解除,疫情的阴影仍在幽暗中迟疑徘徊。但是,一想到接下来的日子可以去理发店剪头发了,心中还是不免生出喜悦之情。近段时间以来,每当拿起电话与国内的亲戚朋友视频,听到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好,而是一声惊呼:“你为什么不理发?”

是呀!吃的、穿的、用的这些物品,都可以找人代替,或者网购,亦或将就凑合。唯独理发这件事情,必须本人亲自前往才能解决问题。这个疫情害得人常常背台词似的,反复向人解释新西兰的封城政策。年前搭上飞机的那一刻,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一出发,一晃就是几个月过去了。吃完院里的葡萄,接着吃斐济果,树上的斐济果刚刚掉落完,柿子又红了,而归期仍然未有期。

这恐怕是奥克兰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段时光,不亚于经历了一场战争。与明火执仗的战争不同的地方,仅仅在于所面对的敌人是看不见的,不知蛰伏在何处,寻无处寻。这段时光在人类的历史中,也注定会留下抹不掉的一页。